钟叔河,1931年生,湖南平江人。历史学者、出版家。著有《走向世界》、《从东方到西方》、《念楼集》等,所编《走向世界丛书》在读书界影响巨大。
欧洲也好,日本也好,都不是一开始就很外向的,但他们没中国这么强大的凝聚力和保守性。
新京报:自明末利玛窦到晚清的马礼逊,基督教文明一直在努力叩击闭关锁国的东方,但“西学东渐”的线年之后才达到汹涌澎湃之势。在你看来,战争之前,满清帝国的对外文化交流情况是怎样的?
钟叔河:这样一个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民族,整个近代的历史,都是一个逐渐现代化的过程。从古老的文化走向现代文明,走向世界,在中国这样一个国家,是特别艰难的过程。原因在啥地方呢?就是中国的本土文化传统太强大、太悠久了。
钟叔河:是的,我们自己讲,我们是文明古国,事实上也的确是文明古国。古老的文明都有一个特点,就是保守性强。
钟叔河:我认为不是,“保守”是个中性词。如果我们不保守,怎么会有四千年不中断的文明传统呢?保守是个遗产,我们有很强的保守意识,所以我们这个四千年文明古国和我们的汉民族没有被征服,没有被迫迁徙,也没有分化瓦解。但同样的,我们的古老文化,是从保守性发展而来的一把双刃剑。
新京报:于是导致了从明代一直延续到清末的“闭关锁国”,你觉得这时期的中国真的是铁桶一块吗?
钟叔河:不能说是铁桶一块,对外的接触和交流始终是有的,比方说日本经常有人来,他们学习中国,只是中国觉得没必要学习日本。实际上,日本第一次实现国家层面的突飞猛进,就在于全盘汉化,而第二次突飞猛进,就是全盘西化。
钟叔河:其实以前所有的国家都是保守的。欧洲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,他们的文明程度并不能超过东方。欧洲也好,日本也好,都不是一开始就很外向的,但他们没中国这么强大的凝聚力和保守性。
外国人说他们有什么,那么我们就一定要说,中国古已有之。但是我们古已有之,却没有普及。
新京报:有资料显示,自1811年马礼逊在中国出版西方图书的第一部中译本,到1911年清王朝崩溃,一百年间中国翻译出版的西学书籍达2200余种,且其中1500余种出自1900年到1911年之间,超过此前九十年中国译书总数的两倍。那么,就翻译出版领域而言,战争给中国带来了怎样的变化?
钟叔河:外国人到中国来传播文化,同时又带中国的文化回去,最出名的有个传教士叫利玛窦,他带了一万多种书,有人把他比作唐僧取经,这是有道理的。只是这些书有没有人看懂,就不一定了。在战争时期,欧洲人把一些中国的数理知识翻译到外国去,很多概念是从中国古代就有的,比如勾股定理“勾三股四弦五”。中国人的心理是,外国人说他们有什么,那么我们就一定要说,中国古已有之———但是我们古已有之,却没有普及,没有把它上升为理论,“古已有之”又怎么样呢?
钟叔河:中国的文化就是这样,我最不喜欢看这样的文章,比如总是讲我们的郑和怎么航海———郑和航海是事实,但是他航海主要不是为了文化交流,不是为了进取,实际上就是为皇帝办事。而且郑和是个宦官,因为明朝统治者只相信宦官,觉得割掉生殖器的人不会造反,才派他作代表出去。中国历史上有很多这样可疑的地方,但没有人去盘查,因为一开始说这些事情,马上就会有强大的反对声音来淹没你。利玛窦带来的世界地图,说中国的位置偏东,很多人就反对,中国要居天下之中嘛。本来欧洲所有的地图都是以大西洋为中心,我看过利玛窦那个地图的原版,他很聪明,迎合中国人的心理,把太平洋作为中心,中国就好像在中间了。
钟叔河:这个变化是不大的,我认为没有根本的变化。中国的思想传到西洋去,就影响了西洋思想家,比如卢梭就说,给他最大影响的是中国人。西洋人能清楚看到我们,而我们呢?顺治皇帝的一个小儿子死了,洋人说需要请上帝,结果犯了中国的法,要杀头。最后还是因为洋人的历法准确,他预告某天有日食,结果真的出现了,这才留下他一条命。皇帝想知道哪天有日食,可中国的历法预告不出,才要利用西洋的东西,这就是当时的主流思想。
日本留学欧洲有二百多人,中国只有十几个人,而且这十几个人全都是学海军的。日本留学生去欧洲学兵法的很少,大部分都是学政治、经济、法律。
新京报:在你看来,战争之后,西方教会学校在中国的大量兴办,以及清末派遣出国的相当一大批留学生,对中外文化交流及此后中国各个行业顶尖人才的培养,有着怎样的经验启示?
钟叔河:中国第一批出去的人,到西方学有所成的很多,比如郭嵩焘是很有代表性的,他对于古希腊的先贤思想,以及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培根、笛卡尔等人的学识,都有很准确的介绍。郭嵩焘不懂外文,英文他就找严复帮忙,法文就找马建忠。严复和马建忠的确是天才,严复是到英国去学海军的,用了一年时间以后,他就可以向郭嵩焘介绍亚当·斯密的国富论,介绍培根的理论,甚至连挖战壕的事情都有跟郭嵩焘谈到。
钟叔河:我研究这段历史就发现一个问题:日本留学欧洲有二百多人,中国只有十几个人,而且这十几个人全都是学海军的。日本留学生去欧洲学兵法的很少,大部分都是学政治、经济、法律。郭嵩焘就讲到,学人家制造军火,是枝节问题,政教才是国之根本。
钟叔河:对,可是郭嵩焘也必须说,外国的民主并不是很好,比不上我们中国的圣主。他说康熙这样的圣主,是千百年来都没有过的。
钟叔河:战争打开了中国的大门,后来我们也看到很多人大力推行变法。其实如果把中国的情况和日本做比较,日本人原先比中国人还要悲观得厉害,因为日本的封建统治比中国更严密。欧洲人来到日本,比来中国迟了13年。中国人最早去翻译西方的几何,日本人最早去翻译的是解剖学,在译书这方面,日本比中国又迟了168年。日本在幕府时期的将军也拒绝俄国使节通商的要求,最后也是被迫开放港口,又比中国迟了13年。也就是说,日本的开放并不比中国早。但是日本一旦开放起来,就开始大量翻译外国书。到后面就反过来,中国要从日本那里转译外国的书,因为翻译日文比翻译英文要容易一些。
现在人们讲的现代化,主要是物质现代化,而不等于思想现代化,不等于社会组织形态的现代化。
钟叔河:我们现在生活上肯定是现代化了。好比说我家里有个小保姆,她的手机比我的手机还先进。可是我的女儿和女婿都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,他们就没有手机,因为不需要。问题是物质的现代化,有没有带来头脑的现代化?
新京报:很多固有观念的扭转需要很长时期,甚至几代人的努力,而西学与民间传统文化的纷争也从未停息。
钟叔河:是的,咱们经常抱怨别人有“西化”我们的心思,唉,别人西化你,你也可以“东化”他们嘛。你看利玛窦当年就把中国的“四书”翻译到欧洲。
钟叔河:伏尔泰他们是文艺复兴最早的启蒙者,他们就认为,中国人可以来欧洲教授礼仪,以及怎样对待自然。伏尔泰的说法可能有些偏见,但是讲的不错,中国人确实有很多优良历史传统,比如庄子和老子的哲学,讲究人和自然的调和,但是中国人自己后来认为道家思想是消极的。
钟叔河:问题就在于,现在人们讲的现代化,主要是物质现代化,而不等于思想现代化,不等于社会组织形态的现代化。当今中国人的问题,主要是物质的现代化很难去影响思想意识的现代化。
新京报:那么对这种问题,解决的路子在哪里?或者说在你长久以来的观察中,有无改观和进步?
钟叔河:我觉得现在是有变化的,并且仍然在变化发展的过程中。好比三十多年前我还在劳改,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和你谈论问题,也不可能去研究中国人走向世界的历程。物质现代化当然好,但是问题也很多。你看富士康这个大工厂很先进吧,跳楼的工人那么多,这能叫现代化?